堵窟窿的人
2003年,当吉林制药出现在面前时,张守斌动心了。 张守斌的一位老部下对《投资者报》表示,收购吉林制药,一是它拥有丰富的药号资源,二是上市公司,拥有壳资源,融资方便。
吉林制药诞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典型的东北老国企,在计划经济时代,统购统销,效益尚可,但在改革开放之后,其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弊端慢慢显露,由此逐渐落后。中央政府为了输血老国企,作为那个年代的一种福利指标,吉林制药早在1993年就融资上市。
而上市并没有拯救这家老国企,反引来资本大鳄。1999年,吉林省民营企业恒和集团入主吉林制药,成为了第一大股东,更名为恒和制药。2003年,恒和集团董事长孙宏伟涉嫌骗取吉林工行巨额贷款而潜逃国外,给吉林制药留下了2.2亿元左右的工行借款债务和一个七零八落的烂摊子。
此时,比孙宏伟和吉林市政府更为着急的是吉林省工行,他们需要找人堵上这个窟窿,而张守斌此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吉林制药总经理匡文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当时省工行在全省的医药业里面找能够干点真事和实事的人,而张守斌就是目标之一。在离开通化金马之后,就因为张守斌能干,梅河口市领导就曾把张守斌请到当地创业投资。这次,省工行也找到了张守斌。
事后看来,贸然入主吉林制药,张守斌有被“忽悠”的成分。据称,当时张守斌相信了省工行某位领导和通化市一位副市长,张守斌连问都没问,愿意捡这个“便宜”,爽快答应了。
上述省工行信贷管理部的负责人也向《投资者报》证实了这个说法,“省工行出面促成了张守斌收购吉林制药,我们是吉林制药的最大贷款行,没有我们出示同意意见,张守斌是收购不了的。”
银行的幕后推力显而易见。2003年,张守斌控制的吉林金泉以承担恒和集团6500万元债务的方式完成对吉林制药的收购,而6500万元全部来自工行借款。
公告显示:收购人于2003年6月与工行通化市分行签署《银行借款合同》,梅河口市支行同意吉林金泉以承担恒和集团等额银行债务的方式支付收购资金,借贷数额6500万元,借款期限为一年。
匡文向《投资者报》记者证实,来自通化工行的这笔6500万收购贷款被吉林制药直接还给了省工行。表面上看确实像个便宜,6500万在工行系统内转了一圈,吉林制药就成了张守斌的了。而当时的张守斌手里钱并不多,2002年吉林金泉公布的利润还不到100万。
现在回头来看,两位银行业高管主宰了张守斌的命运,他是先被闫永明踢出了通化金马,后是被孙宏伟请进了吉林制药。两家公司对他来说,都像一场灾难。
牵牛的和拔橛子的张守斌第一次来到吉林制药,就遇到了麻烦。当时员工在大门堵了四五天不让他进。
吉林市委副秘书长陈淳称,张守斌当时承诺了两条:第一,我一个人都不带来,吃住在车间;第二,在大会公开宣布,恒和答应给大家的待遇,我都按照这个办。
走进吉林制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厂子,张守斌开始后悔了。他随即找到了恒和集团副董事长孔伟,表示“这厂子不能要”,而孔伟的答复是,“不要也行,但是你给的钱都还债了,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你”。
看到张守斌急了,孔伟于是给了他一辆宝马车。后来,恒和集团的执行董事长林路又把明日实业补偿给了张守斌。而为了防止张守斌转移资产,还设计了限制条件:明日实业放到吉林制药,而非张守斌个人名下。
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是吉林制药一位员工提供的,已经无从证实,因为孔伟已于2007年在北京跳楼自杀。而现为吉林省威宝恒客隆仓储百货公司董事长的林路则拒绝记者的问题,“都是陈年往事,没有必要提了。”
匡文回忆称,“来吉林制药的那一天,我们都不知道吉林制药在哪。”而这样豪爽的底气是,反正钱也是银行贷的。
此前,孙宏伟早就想卖掉吉林制药,甚至不要钱了,只要发工人工资,工人不闹事就行。甚至最后恒和放出话来,“谁买这个企业,倒贴2000万”。据说,有的企业都谈好了,半夜去厂子看了一眼,马上就反悔了。
张守斌也曾私下向身边人表示,“人家把牛都牵走了,我就是个来拔橛子的。”把牛牵走的人就是恒和集团的老总孙宏伟。
吉林省民营企业界中的传奇人物孙宏伟在27岁时创建了吉林恒和集团,短短几年就做到了吉林民企第三,成功秘诀之一就是大量参与国企改制。相继并购了长春灯泡厂、拖拉机厂、搪瓷厂、电线厂、半导体厂等一系列国企,并在1999年入主吉林制药,由此一举进入资本市场。
2003年,恒和集团曝出骗取工行吉林省分行贷款28.06亿元巨款的惊人大案,孙宏伟随即携款潜逃到海外。“张守斌就是来帮工行解套的,为了和省工行搞好关系,但到头来吃了大亏。”陈淳这样认为。
陈淳处理过吉林制药的罢工事件,是吉林制药几次改制重组中的关键人物。据他了解,孙宏伟当时认了吉林省工行一个负责人当干妈,为吉林制药在工行捅了大概5000多万的贷款窟窿。
劳资恩怨
孙宏伟留给张守斌的除了沉重的债务还有积累日久的劳资关系。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初到吉林制药的张守斌还是雄心勃勃,很想干一番事业的,虽然吉林制药被孙宏伟折腾了三年,但曾经中国500强企业的吉林制药的家底还是令张守斌感到了惊讶。
综合工人和管理层的不同说法,恒和集团当年入主吉林制药后就和员工达成了某种默契,大家一起掏空企业,谁也别说谁。张守斌来了情况就变了,一些工人的利益受到损害,开始有了对立情绪。
张守斌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好,但时间越长发现企业的历史遗留问题就越多。再加上此时工人罢工,做中药出身的他不懂原料药市场,企业的生产走走停停。后来张守斌又为当地政府背了巨额转制包袱,他由此对实业心灰意冷,开始转移机械设备和批号等。
吉林制药前工会副主席张宪国介绍,从2004年开始,药厂的9个车间,就开始陆续停产,有一个车间外包给大连的一个药厂了。即便生产,本应向机器里添1000斤原料,可张守斌只让工人添500斤。从那个时候起,生产就是做做样子,已经无心经营了。从张守斌入主吉林制药的时厂里的一千五六百人,到现在也只剩下二三百了。
除了让张守斌疲于应付的劳资纠纷,他来到吉林制药之后一个更大的心理创伤,就是替政府为国企转制埋单3000万元。
上述工行信贷管理部的负责人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这3000万元对张守斌是一个沉重打击。可能也促使他做了之后的许多事情。”
1999年7月,吉林市政府将自己手里持有的吉林制药等21.12%的股份作价5700万元卖给了恒和集团。据吉林制药的工人代表反映,政府的这5700万收益中,1000多万给了一个钢厂,另有3800万元下落不明,员工要求把这3800万元发给工人,作为买断身份,终止劳动合同的补偿。
为此,2005年吉林制药400多名工人开始到市政府上访。张宪国称,这涉及到1300人的利益,最后给了3000多万元。“这些钱是张守斌出的”。
但当时张守斌没钱,政府就安排贷款,总共贷款2400万。张守斌不服,曾到吉林省里去状告市政府,这一下激怒了当地政府,以涉嫌经济问题为由,吉林市警方包围和控制了吉林制药办公楼。
“虽然动了真刀真枪,但这更像演一场戏,吉林省几个领导打电话为张守斌说情,吉林市政府抓住了张守斌的把柄并卖了人情,张守斌则要心甘情愿地吃这个哑巴亏。”经历了这场变故的吉林制药的一位当事人向《投资者报》记者讲述。
匡文则对此认为,政府既然在国有股的出让中已经有收益了,就应该用这些收益来处理,而不应该让工人来找他们。
或许出于对张守斌的补偿,当时政府委托市委副秘书长陈淳成立了一个班子,根据相关对企业的扶持政策,对于补偿给工人的资金,政府出资了30%,剩下的70%由企业出资,吉林制药要的这70%是2400万元左右,但当时张守斌没钱,这2400万也是吉林市政府帮张守斌找银行安排了贷款。同时,政府还把吉林制药的一块土地从宅基地划为商业用地了,可以买卖。当年的吉林制药年报上显示,这块土地出让价格为1500万元。
直接负责处理此事的陈淳认为,给职工补偿这个责任是他的,政府没欠他的,本来不想帮的,就是因为有多位省领导替他说情。而且这个钱,有的也应该是政府拿三分之一,配合一下也是送个人情。沉重的贷款
连市政府都敢得罪的张守斌,在吉林制药的这几年却始终小心谨慎地维护着和吉林省工行的关系,企业再困难,也咬牙还贷。
上述工行信贷管理部负责人告诉《投资者报》记者,张守斌并没有从吉林制药赚到钱。多亏了明日实业从资本市场上拿一些钱,能够正常支付每个月一百多万的利息。“不管他多么困难,每个月的利息都是按时还的,本金偶尔也能还一些,还是非常讲信用的。”但他同时表示,2009年以来,他们已把吉林制药划入不良贷款行列了。
2007年,除了归还利息,张守斌甚至还还了2000万左右的本金。银行帮助张守斌获得了吉林制药,又是银行帮助他支付了工人的补偿金,贷款给张守斌近4000多万元进行生产。张守斌只有还清全部贷款,才能卸下吉林制药这个包袱。
而张守斌的目标并不高,他曾表示在堵上各种窟窿之后,自己能剩下一千万就知足了。但依靠正常的生产经营,这个目标的实现具有相当的难度。
仅仅每年给工行的利息就是1000多万,而内部人士估计一年要偿还给各个银行的总利息是更多。据张宪国等估算,吉林制药每年的销售额最多不过2000多万。他说,吉林制药每年年底为了做报表,就虚开发票,虚报销售额,把主营业务收入做上去。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再将虚报的数额冲回来。
企业的经营困难可以从用工上窥见一斑,在2005年的群体上访事件之后,吉林制药推出双向选择政策,工人如果回药厂就交8000块钱押金,中层交1万。
吉林省证监局上市公司监管处处长李立国了解的情况是,吉林制药在1999年被恒和集团收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而恒和集团又不懂医药行业,经营情况更加不好。等张守斌2003年入主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烂摊子。
阿司匹林是吉林制药的主营收入之一,受金融危机影响,国外市场萎缩,而国内竞争对手又迅速抢占份额,情况十分不乐观。
匡文表示,山东新华、吉林制药是全国阿司匹林的两大生产基地,现在又增加了河北平山。“现在平山、新华的能力比自己大一半,但都停了,原因就是市场下滑。”
工人们则将此归咎为张守斌的经营失误。吉林制药销售经理齐国峰称,工厂发家就靠阿司匹林,当时出口到美国,当地有人帮我们销售,每年的报酬就是40多吨阿司匹林。张守斌来了感觉太多就不给了,美国市场也就全都没有了。
为了缓解贷款压力,张守斌甚至想把吉林制药的地皮卖了,然后搬到郊区,这样可以获得1亿多的现金,但目前没有谈成。
2009年春节的时候,吉林制药的利息没还上,申请了延缓归还。2月24日,吉林市工行企业信贷处处长傅晓义告诉《投资者报》记者,张守斌欠工行的贷款是14000万左右,我们也很担心他还不上,他的总资产也就三个多亿。现在我们找张守斌都找不到,“有四五个月没有见他了”。目前,吉林工行已经不再增加对吉林制药的贷款总量了,但是会“倒贷”,要给企业留口气,别死了。
吉林市政府金融处处长高亚民对此表示,在吉林市乃至整个东三省,像吉林制药这样的老国企上市公司,被资本玩家盯上,频繁更换大股东,由此业绩下滑的并不是少数。在吉林市,上市公司领先科技就是这样,频繁更换大股东,而且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主营模式。
2月上旬,《投资者报》记者在位于吉林市恒山路的城建大厦二楼,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领先科技公司。该公司人称:“企业的经营情况非常一般。”
高亚民表示,吉林市曾经在2002年的时候做过统计,有11家上市公司,是当时排在省会城市之后地级城市里边的上市公司最多的城市。
这些上市公司现在正在成为当地的包袱。2月23日,当《投资者报》记者结束了吉林市政府的采访,准备离开时,看到许多人都围在七楼的经委门口,据了解,他们是吉林市搪瓷厂的,也是企业改制的遗留问题。从国企到民企,从效益好到效益不好,大批职工下岗,无法安置。2月24日,吉林市政府门口站了百余人,依然是上访,也是因为企业改制的遗留问题。在吉林市,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吉林市政府是中国市级政府中少见的没有围墙和警卫把守的政府大院,院子对面就是美丽的松花江。此时,白茫茫的雾凇已经过了时节,虽然有寒风,但春天已经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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