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觉的时候会磨牙。吱吱吱,吱吱吱,像一只偷吃的小老鼠。小时候校长说磨牙的小朋友,肚子里有虫子。我很好奇,拨开他的嘴唇,把手指插进他牙齿缝里,想帮他把那只小虫拖出来。——差点被他咬了一口。
他睡着了不喜欢人家碰。 我凉冰冰的身体一靠过去,他便下意识一推,是闭门推出窗前月。但他的对手是体积和脾气都很庞大的我,岿然不动,他维持着半推的动作,又睡着了。
他偶尔会做梦。有一晚他先睡,我还在看书,他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做这件事。”说得非常清晰,是长谈的架势。我说,“什么?”他没睁眼,“我年轻时候,也做现在的事。”我明白三分,“做梦呀?”他仍闭着眼,“嗯。”第二天我问他,梦到什么了。他瞪我,“我从来不说梦话的。”
据说我睡着了会打呼。把头蒙在被子里,像一头小猪一样,轻轻地“呼噜噜”。他推推我,我还打,他帮我翻了一个身,好,我不打了——我跳起来:“不可能。我不打呼的。”却心虚地记起,我曾经在一次会议上盹着了,陡地惊醒,颊上湿漉漉的全是口水,赶紧问身边人,“我打呼吗?”他答,“没有呀。”但也许,只是因为那时我们还不够熟。
据说我非常喜欢抢被子。拔河般很用力地抢,力气大到像完全清醒的人在抓救命稻草。他死命抓住被子那头。我停半分钟,继续抢。他仍不给。我再休息一下,然后抢呀抢呀,抢到他有点不忍心,想不如给我算了,我却忽然停下所有动作,彻底睡着了。
典型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有时他防守不严,我劈手把被子抢走,很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而不是盖在身上,再过一会儿,就把它随随便便扔出去。运气好,扔在脚头,运气不好,他得下床捡。这个,可能是真的吧?我记得很多次起床的时候,我在这头,枕头在那一头,而被子,我的被子哪里去了?谁动了我的被子?难道这世上真有喜欢恶作剧的巫婆?
我经常做梦。梦境离奇,颜色瑰丽,有配乐、有和声、有出场人物。天一亮我便兴冲冲告诉他:昨夜我被人追杀,追到某一步,我忽然发挥末路狂花之精神,挥刀将那黑衣人劈成两半。他大瞪着眼睛看我,慢吞吞说:“我要立遗嘱。有一天如果我神秘失踪了,你一定是第一个嫌疑人。”
有一句陈词滥调是这样说的:结婚就是一起吃饭。我是糙人,说句糙话:结婚就是一起睡觉。同桌吃饭还是各碗各筷,到了晚上,再怎么异梦,总归要同床共被。而婚姻中最庄严盛大的事,在床上完成。
另一句陈词滥调是这样的:“孩子般的睡相”或者“天使般的睡相”——我自己用过没有?不能一篇文章一篇文章查,但用过的可能性居大。但其实“狮子也有打盹的时候”,那时我们自由伸展身体,翻身乱踢,磨牙打鼾甚至放屁梦游。醒着,或许优雅自制,梦神却接管睡着的我们,我们注定软弱无助,没有美也没有力量——所以释伽牟尼,看见贤妻美妾难堪的睡相,顿悟生之无欢。
而你真的爱我吗?爱我的冠盖满京华,也爱我横七竖八的睡相?迷恋我的新妇起严妆,也不嫌弃我宽松睡衣里已微微走形的身体?而欢爱之后,热烈情话之后,相拥入睡之后,你还能否吻我蒙目龙醒来、还来不及刷牙、带着隔宿口气的嘴?这实在是,太严峻的考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