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我,对海有莫可名状的乡愁。八岁那年,曾到过大连,赏玩过海、嬉闹过海,然而,不能读它。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和海有个前世今生的约会。在这样风起云涌的夜里,我和有情有趣有义的挚友密谋,投奔而来了。
天际那端如白练的海涛在风的鼓舞下,永不止歇地奔过来,在夜里显得格外醒目,你亲吻着岸边的礁石,风大浪急时,也拥抱礁石上的我们。似乎亘古以来,我们就彼此相知,这一切一切熟悉地如同我的掌指,一切如我夜夜梦回时所见的是如此惊人的相似,我倚在你身边,每世轮回都想读懂你,如同稚龄的幼女想读懂先贤大哲。今天,我知道我不能,这颇有点使我沮丧,而生出些许“生而不能尽欢”之类的念头。你是凝练、智慧、包罗万有的,你的一切风华,以本真出发,自迩以至远,自卑以升高,自在地摇曳于雅俗之间。
我且与挚友同在风起声发的礁石上享受这无边静谧的海不绝的呼吸了。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夜渐渐深了,薄薄青雾腾起海面,象笼着轻纱的绮梦,在这样的烟霭和黯黯的水波里,我们怎样能不柔和、甜美、哀婉、思慕起来呢?听的时候久了,仿如从大洋的彼端传来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声,不知名的,缓缓清清的流淌不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沉浮在这海的歌里了。天厚我,海厚我,友人厚我,这一刻,可狂歌而死也,可狂美而死也。
风拥着潮汐渐渐涨起来,月将清辉渗入去,使海更显深邃。海织成一片幻网,每个结都是诱惑,我无法抵御对你的依恋,心枯涩久了,着实脆弱,由着你的润泽,我迅疾失却了颜色,而你,丝毫不顾及我的自惭形秽,仍旧温柔地澎湃着,用每一点涛声将我紧紧捋住,使我魂梦不能自已。海对我,如同高贵的主人,哪怕在你而言是发自内心地习以为常地对待任何一个人,而我,则受宠若惊,汗颜无地,卑躬屈膝,以至于五体投地了。言念及此,不由悚然心惊,我与海,竟是这样定位的么!刹时间,五花马、千金裘、葡萄酒、夜光杯、倚马阑干、笑看风云的年少轻狂如落潮般褪去,我的贫瘠与苍白彻底地暴露出来。
生平是爱歌的人,而愿将喜爱的东西化为歌永驻。匠心独运的建筑是凝固的歌,远山如黛是厚重悠远的歌,蓝天白云是清朗积极的歌,小溪如叮咚的山歌,古树是夜深时几不可闻的歌,而只有海,是时时变换着的。旭日朝升、彩霞满天时,它是明快、励志的歌;艳阳高照、微澜不惊时,它慵懒如美人的呢喃;暮蔼升腾时,它是温婉可人的歌;而清辉和着微风溶入它时,竟是如泣如诉的,一直酸楚到心底;狂风骤雨时,它就是《命运》,如千军万马,齐掩而至;涨潮时,如军鼓,敲响马革裹尸还的悲壮军歌;退潮时,如人绝伤心地、誓远走天涯的凄婉情歌。
听着海的歌,但闻潮音奔涌而来,千言不能止。庄子的名句悠然响起: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何等宁远淡泊的古人之风!而粗糙地活在今日的我们,竟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让自己航运奢侈一会儿,集中精神不为别人的要求活一时,寻求一些轻松而隽永的东西,实实在在做到不刻意,将那些营营役役抛在脑后,悄悄追求这一刻属于我们的神秘,让它如此清晰、永不磨损的定格下来。
这时候想告诉你,海,我要走了。现在的我,不急着与你长相厮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大限终至时,让我所爱的人把玫瑰花瓣中的我送来吧,大风起兮,将我与满天风雨一道,溶入你的心,即刻幻化为大丛的鲜红欲滴的珊瑚礁,闪耀出我的灵光,那时,我再花无穷尽的时间来研读你,依恋你,固执地与你痴缠,生于斯、死于斯、而歌哭于斯,直至天地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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